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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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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周,徐方亭繼續帶領融教一班的孩子練《登鸛雀樓》手勢舞。站隊又花了三天,8個孩子終於有點明白為什麽要規規矩矩站著,站定的時間比之前久一點,但依然有跑位現象。

詩只有四句,基本對應四個動作,比小學生NT的廣播體操簡單許多,當真只是幼兒園的水平——可能還是小班的。

但徐方亭光是吸引他們的註意力就花費不少功夫,有的做完一個動作就跑開,有的糊弄兩下便走神,還有的動也不動,得老師站身後,手把手教他做動作,就像她小時候硬掰談嘉秧的食指指物。

這些孩子在機構上個訓課時,或多或少得到零食作為強化物,現在少了特殊獎勵,本就不積極的人主觀能動性更差。

她真正體會什麽叫對牛彈琴。

老師努力,孩子同樣辛苦,但成果微乎其微。

哪怕她有理論、有耐心,仍免不了給無力感吞噬。

也是這一刻她理解徐燕萍當年的艱難,甚至原諒了她的暴躁。

徐方亭心裏躥一團火,想要發洩,大喊“別鬧了,好好聽話”,估計他們也聽不懂,只會給狂暴的語氣嚇哭。

她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接著上洗手間的功夫,把心火澆滅。

一周下來,進展寥寥。

壯壯每天都要聞幾次她的頭發感嘆“好香”——這兩個字一成不變,跟談嘉秧多年的“拜拜”一樣——思思等人一不留神就亂拍非洲鼓,咚咚咚,比敲三更鼓還擾人。

她不敢想象下月中旬孩子們會以怎樣的面貌在全校師生面前完成獨立表演,或者獻醜。

徐方亭開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適合當一名特教老師。

初入社會,她迫切想施展拳腳,就像在學校拿第一一般。談嘉秧也許只是一個意外,教導一群能力欠缺的孩子似乎很難快速擁有成就感。

她心急了,浮躁了,火氣噌噌往上冒。

周五結束排練,徐方亭回辦公室找到主班老師。自把排練任務丟給她和副班老師以來,主班老師臉上的笑容變多了。

“老師,”徐方亭像上學時問問題似的,彎腰湊到她身旁,“校運會節目我有個小小的想法不知道能不能提。”

主班老師喝了一口不知道泡的什麽茶,點頭示意:“你說。”

“現在孩子們剛勉強能排好隊,”徐方亭說,“照目前的進度看,下個月要完成獨立演出有點難度。是不是能允許老師參與領舞,這樣節目應該能順利一點?”

主班老師蓋上保溫杯蓋子,不置可否說:“我也想啊,但領導不是我,知道嗎,小徐?我說了不算。”

這不是讓她跟校領導通融一下嗎,徐方亭尷尬笑兩聲:“我以為都在一個學校,不用那麽互相為難。”

“小徐,我跟你說,學校和教育局在這些孩子上投資了那麽多人力物力,就是想看到孩子的進步,看到融合教育的價值。表演節目就是一種體現。要是老師也參與領舞,這是不是相當於作弊了呢?”

主班老師一副過來人的語重心長,給徐方亭留下一個“你自己好好想想”的深奧表情。

“……”

徐方亭當然想不明白,她明明自詡不是領導,怎麽就站在領導的角度,苦口婆心勸人釋懷?

“這樣吧,”主班老師並非毫無對策,“你把手勢舞的教學視頻發給我,我發群裏讓家長們回去讓孩子們也練習一下。”

學校既然要看到融合教育的成果,不如舉報家務大賽,對特殊兒童來說,會疊衣服比會跳舞顯然更為重要。

徐方亭不是班主任,甚至不是正式老師,一個實習生的力量僅此而已。

“好……”

既然無法加入輔助,徐方亭只能變相減輕任務的難度。

音樂本來有3分20秒,她不著痕跡地刪減成2分10秒,減少重覆性動作,降低枯燥程度。

徐方亭回到她和姍姍的辦公桌,恰逢課間,三四個新生簇擁著一個小男生走向錢熙程那個角落。

打頭小男生戴著眼鏡,給搡了好幾下,嘻嘻湊到錢熙程桌邊:“老師,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錢熙程的班主任奇怪地掃了他們一眼,可能在疑惑為什麽有困難先想到的不是班主任。

錢熙程便說:“你問吧。”

男生笑得更厲害:“你有男朋友嗎?”

錢熙程:“……”

她的班主任恍然大悟,哈哈大笑,打趣道:“你要給錢老師介紹男朋友嗎?”

小男生大大方方說:“對啊,我想介紹我哥,他比我高比我帥,還會掙錢做飯。”

錢熙程:“……”

周圍有閑的老師無一不哄笑,有一個老師還說道:“這些孩子越來越有意思,上次齊老師的男朋友來辦公室找她,哎喲,她們班學生快要把門口和窗戶擠爛了,跟送嫁看新郎官一樣。”

錢熙程莞爾道:“謝謝你,但是我有男朋友了。”

另一個小女生說:“談多一個也可以啊!古時候皇帝都有那麽多老婆……”

班主任和剛才說話的老師捧腹大笑。

小男生絲毫沒有受到打擊,在媒公事業上越挫越勇:“他是幹什麽的,他有我哥哥帥嗎?”

錢熙程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你哥長什麽樣。”

小男生很幹脆:“老師,你覺得我長得帥嗎?”

……

徐方亭扭頭乍然和姍姍對上眼,笑過之後不禁心生苦澀,她們自己的學生可能永遠做不到這樣,還不明白“談朋友”的意思,甚至很難擁有一個朋友,就像談嘉秧一樣。

下午談嘉秧跟著談韻之一起請假,一起到市婦幼評估。兒童心理與康覆科沒有急診項目,評估項目周末不會上班。

談韻之最近請了三次半天假,加起來雖才一天半,頻繁程度估計惹領導異議,尤其他剛過試用期。

他雖然沒有生活壓力,即使裸辭每月還有比工資高許多倍的租金穩定進賬,但不代表他毫無負擔。

醫院還是充斥著各種繈褓嬰兒,談嘉秧的個頭像來陪診,當屬全場小孩中最高大。像他這樣年紀的閉娃,應該早已被確診,家長感知到他的能力上限,不會再執迷一個脫帽診斷或者通過專業評估確認真實水平。

談韻之和談嘉秧被評估的醫生帶進評估的小隔間,談嘉秧接受一系列現場考量,他在旁填寫各種評估表格。

心理評估在他看來很是玄妙,他可以主觀性作假,不像看普通門診有客觀性數據,比如抽血看血項,無法靠個人意志更改診斷。

但他還是如實填寫所有項目。

這套評估系統沿用國外成果,不得不說相當於一套精密的檢測儀器,把談嘉秧的毛病系統掃描一遍。

評估醫生像副主任一樣,只問他們以前有無進行過類似評估,沒有告知具體診斷結果。

拿著評估結論回到108診室,副主任逐一查看,被兩個實習生圍著,若有所思輕輕“哦”一聲。

然後她問出一句雖不算當頭一棒、卻也叫人暈乎的一句話:“家長聽說過孤獨癥嗎,就是我們常聽見的自閉癥?”

談嘉秧依舊被診斷患有孤獨癥譜系障礙,就像談韻之再怎麽當他是一個普通小孩,把他放進NT還是顯得怪異而不合群。

醫生明確告知是高功能,但功能高並不意味養育相對輕松,養育NT尚稱不上輕松,更別說一個有障礙的兒童。

評估時間將近兩個小時,學校已差不多放學,談嘉秧早將書包背回,中午離開教室時還惹得同學一片艷羨——學生們總會不由自主向往意外的假期。

談韻之卻不一樣,比起跟談嘉秧待一起,有時他寧願加班,工作比談嘉秧更容易掌控。工作上碰到的是可以為自己行為負責的成年人,相互獨立平等輕松,而生活裏他總要為談嘉秧擦屁股。

談韻之把談嘉秧放回家,還得去學校一趟,跟班主任約好結果出來就找她談談,免得又費半天假。

徐方亭協同其他老師做完融教班教室的打掃工作——普通班級可以NT代勞,她們的卻不太行,就像普通班級不會有生活老師——路過談嘉秧的教室只見日光燈亮了三分之一,談韻之面對走廊坐在其中一個座位,和班主任隔了一條過道,將一張淡綠色的A5紙遞給對方。

徐方亭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那是什麽,兒科的處方單總是這種顏色。

談韻之像進行一場隱秘的宣告,聽眾只能有班主任一人,不由警覺地擡頭循聲望向走廊。

班主任也扭頭後望。

徐方亭朝他們擡了擡手,沒有慢下腳步,教室裏面的艱難可以想象,讓她不由自主想逃離。

徐方亭離校的時候,談嘉秧班級的教室還沒熄燈。

姍姍和錢熙程輕搡著她,催著一起去吃飯,快要餓癟了。以前上學即使有到6點的課,但一周最多一兩次,現在天天挨到6點多,習慣還沒調整過來,渾身不舒服。

“你們先去吧,不用等我。”

徐方亭又望了一眼那間教室說,如果不是教育局狠抓政治清廉,他們的談話估計要延續到飯桌。

錢熙程循著她的目光掃了眼,明了點頭:“剛才我也看到他來學校了。那我和姍姍先走。”

徐方亭擡了擡手,給TYZ發了一條消息,說在天橋上等他。

開發商特意為榕庭居和學校建了一道過街天橋,從C座陽臺看馬路的房子就可以每天從樓上看著小孩上下學。

徐方亭站在天橋中間,擡頭尋找2201的陽臺,最角落的地方不難找到——沒開陽臺燈,只透著客廳燈光,光溜溜一株植物也沒有的地方就是。

談嘉秧應該已經吃完飯,稍做休息,等著一會彩虹亭的老師上門輔導。他得預習功課,對要學的東西有底,到校聽課才不走神。

徐方亭沒等到耽誤晚餐,便看見談韻之從她剛才的那端走來。

那張淡綠A5紙不見了,可能藏在他的褲兜裏。

天橋雨棚下亮著白燈,兩個人臉色多了幾分灰敗,她們看著就想要借對方的肩膀依靠。

她的詢問無聲寫在臉上,他的答案回應在點頭裏。兩個人相顧無言,似乎在享受底下汽車的胎噪聲。

可是城市的主旋律卻只讓她們躁意更濃,尤其對於徐方亭這樣鄉下來的人。

“班主任怎麽說?”胎噪聲多少掩蓋她聲音裏的顫抖。

“讓我考慮找人陪讀,”談韻之沈聲說,“她以前班裏也有過類似的學生,有陪讀無論情緒、行為還是學習,都比一個人進步要快,對周圍同學的影響也少一些——最後一句她沒直接說,我猜出來的。”

徐方亭一時迷惘,只能跟著他的思路走:“陪讀那就是要——”

“辦證,市婦幼可以評殘,我掛號的時候看到有這一項,”談韻之明明白白嘆氣,“班主任也沒明說,就說相關手續和證明她給打聽清楚再告訴我。”

徐方亭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要說安慰,其實她們在痛苦面前是一體的,現在誰也不比誰堅強。

然而談韻之接下來的話,更是摧毀這份最後的意志。

“我都跟她坦白了,”談韻之笑了一聲,聽起來跟哭似的,眼睛的反光比之前晶亮多一些,“我說談嘉秧2歲就確診,幹預了6年,怕被歧視一直不敢說。”

徐方亭一時怔住,可能像談嘉秧班主任聽到這個消息時候一樣,不知道該悲憫談嘉秧的遭遇,還是感慨談韻之交底的勇氣。

孩子像是家長的分/身,公開孩子的殘缺,像承認自己的無能一樣,都叫人難以承受。

“班主任、怎麽說?”

“她沒怎麽說,”談韻之聲音隱隱帶上哭腔,“她說理解家長想隱瞞的心理,也說我應該早告訴她,讓談嘉秧接受更多幫助。報應吧,幼兒園大規模篩查那次如果直接坦白,就不會這樣難了,談嘉秧進步也能大些……”

“別這麽說,”徐方亭打斷他,眼眶發澀,“說與不說都有各自的利弊。萬一那時候公開,周圍要是有點流言蜚語,你出國後我一個人可能承受不來。”

“公開也許我就不會出國,”談韻之又笑兩聲,灰蒙燈光終於無法掩蓋眼眶裏的紅,“我們就能早點在一起了。”

濕潤的紅色仿佛星火,引爆了她一腔相似的情愫。

徐方亭吸了吸鼻子,更像坐實了抽泣,不由往手背蹭了蹭眼角。當她被心有靈犀擁進他的懷抱,她便不管不顧抽噎起來。

“別哭,最難的一步已經邁過去了,”談韻之輕拍她的脊背,更像安慰自己,反倒激出胸膛更多的濕潤,“還是工作上遇到什麽麻煩?”

有胎噪聲當屏障,有他的懷抱當依靠,徐方亭不再壓抑自己。

“明明已經那麽努力了,為什麽還是這個樣子?我覺得我教不會那些學生了……”

談韻之反倒真笑了笑:“這說的什麽話,談嘉秧就是你一手教出來的,你就是最適合當老師的人,怎麽可能教不會學生。”

她好像回到覆讀那次失利,全面懷疑自己:“可是我就是沒教會啊,一周過去一個動作也沒學會……”

“小徐,”談韻之緊緊攬著她,臉頰蹭在她的頭發上,踏實又舒服,“我們每個人都是有能力上限的,談嘉秧沒法自主跟人建立一段長久穩定的友誼,那些孩子也許就是學東西很慢很慢,不是說教他們就像陪蝸牛散步嗎,這不是你的失責。”

徐方亭淚眼婆娑望了他一眼:“你沒有吧?”

“我當然有,”談韻之也吸了吸鼻子,不小心讓她的發絲穿起淚珠,“你看我含著金湯匙出生,但我認真告訴你,我這輩子可能就比老談強一點,不會有多大的成就,很難資產過億、住大莊園、出入有保鏢隨行,成為一個叱咤風雲的人物。”

徐方亭破涕為笑:“你這是投胎上限吧,普通人靠一代人的力量也難以實現啊!”

他也跟著笑:“對啊,何況我除了談嘉秧還沒有後代。你想著那只是一份工作,不合適還可以換,何況實習只有三個月。我帶談嘉秧可是一輩子的事,這樣想想能不能平衡一些?”

特教的確只是一份工作,育兒卻是全年無休的任務。

若這樣看來,徐方亭的確“無孩一身輕,走哪都是家”。但她既然割舍不下他們兩個,便也間接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她和他哪怕法律上再相互獨立,育兒責任上再涇渭分明,煩惱和快樂總是雙向滲透的。

“我不也在幫你忙嗎,怎麽只有你自己?”

談韻之怔了怔,讀懂了潛臺詞,眉宇間難得虹銷雨霽,又不敢大放異彩,小心翼翼更改臺詞:“我是主力軍,你打副手就可以。”

耳邊依然是車水馬龍,徐方亭聽見更明晰的是他的心跳,仿佛鄉下靜夜裏聽聞一陣蛙聲,奇妙、愉快而令人舒坦。

臉頰擱到了一些硬質的東西,起初她以為是紐扣,而後才察覺那是他一直藏在衣領裏的吊墜。待細細感受特別的形狀,恍然大悟間,她下意識抱他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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